Rent 三十周年巡演终于在第三十三年来到了 DC,我也终于有机会看了这部剧(2次),并且终于在第三十四年开始动笔写剧评了。
毫无疑问,Rent 是一部杰出的音乐剧作品;甚至可以说,Rent 是音乐剧历史上最杰出的音乐剧作品之一。这部音乐剧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它的剧情,因为它关注的是被忽视的人的生活、以及他们是怎样在困顿之中仍然有所坚持。这种关怀是音乐剧历来缺少的:传统概念上的歌舞剧是供人娱乐的;娱乐作品不能让观众看了以后心里添堵。正是这种所谓传统让音乐剧作为一个艺术门类整体都缺乏记述和拷问社会的能力。戏剧自发源以来就担负着一定的社会责任,音乐剧没有理由成为异类。为了打破这种传统,有担当的音乐剧作者尝试了各种不同的方法;Rent 从它的改编对象、歌剧《波希米亚人》那里继承了这种社会责任。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纽约,主角是一群落魄的艺术工作者。主角们的另外一个共通之处是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他们之中很少有人不是艾滋病患者,他们之中有同性恋、双性恋和异装者,他们之中有瘾君子,他们没有体面的工作、稳定的经济来源。总而言之,他们是社会抛弃(如果不是唾弃)的、生活在繁华都市宇宙中心的阴影里的人;需要注意他们只是这些人的一小组代表,阴影里还生活着更多、境遇或许还不如他们的人。音乐剧讲述的是他们在一年时间里——从一个平安夜到另一个平安夜——发生的悲欢离合。
让我们仔细看看这群人在这一年里经历着什么吧。电影人一边忍受穷困一边拍摄无人问津的纪录片;乐手一边忍受病痛一边回味同样因病死去的女友一边写不出好的音乐;哲学家找到又失去了自己的伴侣,鼓手善良却率先死去;先锋艺术家的抗议演出演变成了贫民窟的暴动,感情关系在吵吵闹闹中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些事重要吗?对有的人来说,这一点也不重要;甚至有些无聊:生活真的有那么难吗?“Get a job, you yuppies.”有人不解地说。但这部剧正是通过描述这群人生活中的细节来告诉我们,生活绝不是拍拍屁股就能从阴影里走到霓虹灯下的,而阴影里也不是一片黑暗:确实有些精神力量让他们能支撑下去。
三十年是一个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虽不至于沧海桑田,也足以让剧中主角们曾经光顾的 life cafe 倒闭了;更足以让艾滋病从死刑宣判到生活质量不会受到影响的“慢性病”,足以让同性婚姻在法律上成为可能,似乎足以让人放心地宣布:“Rent 已经丧失现实意义了!”可真的是这样吗?仍然有数不清的人挣扎在贫困线上,艾滋病人仍然受到歧视,性少数群体仍然面临指责和不解——餐厅可以毫不惭愧地拒绝为他们服务,时任纽约市长的 Rudy Giuliani 则成了当今总统的私人律师。三十年间的进步当然是不容忽视的,但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还远没有到来。正如我在对 Cabaret 和 Fiddler on the roof 的剧评中评价它们是优秀作品的标准之一是他们仍具有现实意义一样,Rent 也因为它经久不衰的现实意义而可以被称为优秀作品:它不仅反映它自己所在的时代,还“普适地”敲打着现在的我们;如果我们仍然不能学会同理心、理所当然地从自己的眼中抹去阴影里的世界,那它或许还要持续地在可见的未来警示我们。这便是这部音乐剧最大的优秀之处。要知道,贫穷、因为疾病而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因为疾病而受到歧视、因为天生的不同而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而我们今天试图忽视、掩盖阴影里的角落,就可能在明天成为被忽视、被掩盖的。这样的事情一天不从地球上消失,这部作品就一天不会丧失现实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尽管我很喜欢这部作品,我仍然热切地期待着它真正失去意义的那一天。
当然,这部音乐剧不是完美的——哪怕仅仅是剧情这方面也不完美。有人说这部剧太长了:两个半小时,Larson 非要让观众看到眼红脖子痛、哈欠连天才肯罢休吗?事实上,没有登上商业舞台的 Rent 比现在我们看到的版本更长、希望涵盖的内容更多;但正是因为商业原因才不得不删去了一些。我个人觉得这反而很可惜,这可能也是这部剧在架构上比较奇怪的原因:Benny 作为故事开始时的“恶人”,发生了一些突兀的立场改变;这部剧在剧情上头重脚轻(虽然头重脚轻其实是两幕音乐剧的普遍现象),一幕只讲了几天时间,另一幕则讲完了一年里剩下的时间。另外这部剧的结尾也很诡异:Mimi 的突然复活和随之而来的大团圆结局实在令人不解,这既不符合常识也不符合逻辑。我没有查到这个结尾是不是也和其它一些音乐剧一样是收到制作方干预才变成这样的;不过我确实查到一所美国学校音乐剧社团试图改变故事结尾却收到了版权方警告的报道。理由是被授权演出的社团没有资格在不经过作者(已经死了)或家人的同意进行剧本改编,即改变台词的行为。这实在是非常可惜。
根据可以看到的视频和图片资料来看,这部剧在舞台设计上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变化。因为抽中了特价票,我有机会在全价坐在楼顶看了一场之后,又坐在一楼第一排看了一场。有些舞台细节是很有趣的,比如用作 Angel “圣诞树”的手脚架是用各种废弃的城市垃圾做的,路牌、电话、自行车,诸如此类。我很喜欢街上场景里流浪者作为背景的表演,比如“Santa Fe”一曲时流浪者的伴舞、“I’ll cover you”时流浪者在一旁观看和互动等,这些设计其实也符合剧情需要表达的主题:这些人不是隐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而是也充满活力地参与着这里的生活。
比较有趣的一件现场的事:在山上看的第一场是巡演在 DC 的首场演出,舞台上的所有人似乎都处在某种高能模式。混响开的太大导致音乐和演唱合不进去,前面赶得太快导致“Another day”可以明显听到前奏在努力减速,演员情绪太过饱满以至于下半场所有人都带着哭腔沙哑的说和唱着。两天之后再去看第二次时情况就好很多,除了第一排观众时不时能接收到演员口水洗礼以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我的座位正好对着 Angel 的站位,所以有幸被少喷了一点;坏处是那个位置也是 Mark 放摄像机脚架的地方,因此除了被反听音响挡住视线以外,还要被脚架挡上好几首歌。
最后致敬一下本剧作者 Jonathan Larson。他的这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成功地将许多社会议题第一次带上百老汇的舞台。他有与剧中人物类似的底层生活经历,他的作品又成功地把关注带回到被忽视的底层。Larson 还在最初的设计里鼓励演员把“Life support”一曲中参加艾滋病患互助会的人的名字换成该场演出的演员或工作人员认识的正在受到艾滋病困扰或已经因病去世的人的名字(虽然这个传统在现在的版本里好像没有保存下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用前两排做低价票抽奖的销售策略也是从 Rent 首演时开始兴起的;最初的目的是让和主角一样的穷困的艺术工作者们也有机会看到这部作品。
希望爱和同理心真正能伴我们度过一年的525600分钟。